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消息传来时我正回宫请安,王皇后脸色一暗,手中的绣花针也掉在了地上。

正值各路大军和将领都在边关,谁也没料到瓦剌的一支轻骑绕过了边境,直直攻入了帝国的心脏。

王大将军带着几千京畿军守着城门,与瓦剌王对垒。

瓦剌人在城门下叫阵,尘土飞扬,嘲笑声响彻云霄,但城中俱是王公贵子,竟无一人能够应战。

「中原白猪,快快开城门投降!」

「献上你们的牛羊和女人!」

我连上三道请表,朱冉期才让我去帅帐与王大将军见面。

王大将军几日未睡,双眼布满血丝,提着刀便要上马。

我拦住了他:「大将军是京中的定海神针,不如让明月先打头阵,挫挫瓦剌人的锐气如何?」

王大将军的大胡子抖了几抖,眼睛更红了:「月儿……」

我洒然一笑:「只解沙场为国死,正是报效君王时!」

……

红色战马冲出城门,箭一般飞驰射向正在门外纵马挑衅的瓦剌人,银色长枪如蛇一般探出,一招便夺了人性命。

我勒马回枪,冷然望向瓦剌大帐:「大月帝国之女明月应战,贼兵速速前来受死!」

城门内外,一片哗然。

我在城门外血战一天,天黑之时,才在掩护下回城。

一直拖延到第七日,近京的驻军已经快到京城,攻守状况一下子扭转,瓦剌立刻就与大月议起和来。

我终于可以回宫给王皇后报平安,正要起身时,胸口掀起狰狞刺痛,一瞬间眼前天旋地转。

倒下前,只听到周围人的惊呼声。

「快来人!明月受伤了!!!」

醒来之时,全身胀痛,我无法抬起一根手指。

我低眼一瞧,原来是拼杀时胸口中了一根流矢,原以为不要紧,谁知伤口却崩裂开来,我倒下时又磕破了后脑勺。

王皇后哭得成了个泪人,头上的青丝居然长出了白发。

「你一直高热不退,昏迷了三天,太医都说你不成了……」

「朱冉期这个杀千刀的,居然让你去和亲……」

「这次我一定要护住你……」

原来如此……怪不得睡梦中我听见老太医嘟嘟囔囔说回天乏术,王皇后崩溃大喊要杀了瓦剌人。

我挣扎着伸手,为她收拢了一抹白发,声音嘶哑得难以听清:「王皇后,我……想写信……」

她连忙收泪扶我起来,又递来了纸笔。

我的手指已经肿胀到无法握笔,只好用手抓住笔,写下了我人生中最潦草的一副字,求人送去给朱冉期。

写到最后一个字时,我已经看不清楚眼前的一切,只觉得身体轻飘飘的,眼前泛起一片白茫茫的大雾。

「明月!明月!」

王皇后大声喊着我的名字,声音悲痛凄厉。

糟糕……还没有来得及叫王皇后一声母亲……谢她养育之恩……

我张了张嘴,也不知道自己叫没叫出来,只知道自己困得很又睡不着,全身抽搐着痛。

王皇后叫了一堆太医来给我灌药水,那药水可苦了,我又没力气拒绝。

也不知道挣扎了多久,我才听到门外传来朱冉期近侍的声音。

「陛下责问:

「装得如此可怜,不就是想以公主称号要挟于朕,才肯出嫁和亲嘛。

「那就加以公主称号,今日便送出宫随瓦剌王去吧!」

如雷轰顶一般,我浑身颤了一颤,睁开了双眼,却再看不到这个世界了。

窗外夏风拂过,明月的身体,渐渐流失了温度。

我的灵魂飘然而出,悬于半空。

为什么?我还没有死透吗?

我想,也许是我的不甘心,让我在这里继续逗留。

王皇后回到床前,懵然发现,明月已不再呼吸了。

「明月乖,我们再也不痛了。」

「母亲为你梳头,我们好好地睡一觉……」

她紧闭房门,静静地守着明月,不让人进出。

直到一个时辰后,门外响起朱冉期气急败坏的脚步声。

「王兰芝,开门!」

他的声音冷漠又急躁。

「又在装神弄鬼地做什么勾当?」

「快点开门!送明月出发瓦剌!」

我穿过房门,静静地看着怒不可遏的朱冉期。

他焦急地踱步。

见屋内没有动静,他又示意侍卫大力扣门:「王兰芝!快点安排明月出发,若耽误了朕的大事,朕要你好看!」

吱——

门开了,王皇后苍白着脸走了出来,她抬头望着眼前的男人,神色淡漠平静。

「月儿死了,要如何去和亲?难道抬着她的尸首去吗?」

一瞬间,朱冉期呆住了,似乎没有听清楚。

「你说什么?」

「我说,月、儿、已、经、死、了。」

她一字一顿:「你要一个死人去和亲吗?」

我飘在一旁,看着男人与我极为相似的眉眼,有些期待朱冉期能够跨过这扇门,去瞧瞧躺在床上的「我」。

我是他在世上唯一的骨血,我为了保护他、保护他的子民死去了……

他会不会……有一丝丝的心痛呢?

哪怕能有一丝丝就足够了。

然而,朱冉期只是瞄了一眼房内,就不耐烦地转身离去。

只丢下一句:「装死这招也是无用的。

「最多再给你四个时辰,到时候必须让明月出发和亲。」

不消片刻,朱冉期的身影就彻底消失在长廊尽头。

他离开了长平宫,但脸色依然严峻冷酷。

经过寒梅园时,掌事太监背对小径,正在责打一个小宫女,小宫女颤抖着跪在地上,抽抽噎噎。

朱冉期咳了一声。

掌事太监转身一看,顿时吓得伏地请罪:「奴才有眼无珠,未能察觉陛下驾临,请皇上恕罪!」

朱冉期看了眼跪在地上的小宫女,小宫女瑟缩在地,大约受了惊吓,竟然忘记了请安。

看到皇帝凑近瞧她,更是抖得如筛糠一般。

朱冉期忙收了他的臭脸,语气和善教谕太监:「宫女也是爹生娘养,如果活做得不好,你就该好好教她。

「这样责打她,若是她生身父母知道了,岂不心疼?」

若是她生身父母知道了,岂不心疼?

我在心里默默念着。

我的父皇,他是知道,如何疼爱一个孩子的。

每年他都会督促各地官员勤政爱民,善待鳏寡孤独。

掌茶宫女因瞌睡两个时辰忘了给他续茶水,他能一直忍着渴上朝议事,而不出言斥责。

哪怕今天遇到这个小宫女,他也能和善以待。

只有在面对我时,他好像一个冰冷的怪物,无论我怎样捂,都捂不热这颗顽固的心。

宫女从地上爬起来,恭敬地跪伏在他跟前,颤声谢恩。

朱冉期今天似乎谈兴很浓:「你今年几岁?」

「回皇上的话,奴婢今年满了十二岁。」

朱冉期点了点头:「嗯……十二岁,朕有个女儿,她十二岁时,猎了一对鹿献给朕。」

掌事太监瞪大眼睛抬起了头,他知道这段秘闻,却是第一次听皇帝陛下提起「女儿」二字。

我也很惊讶。

原来……他心里,当我是女儿的。

他还记得……我曾为他猎鹿。

小宫女并不知道这段后宫秘闻,她只恭敬地回答:「愿陛下与公主福寿万年。」

朱冉期顿了顿,片刻后,他讷讷地重复:「公主……公主……」

他回头看向长平宫的方向,眼神有些复杂。

在看什么呢?看某个角落里,是否有一个小姑娘在注视你,求你给一个肯定的眼神吗?

不用再看了,我的父皇。

我永远永远,都不可能再睁开眼了。

不对,这次有些反常。

朱冉期眯了眯眼睛,面色犹疑。

以前明月恨不得日日在他眼前刷存在感,这次却连面都不露。

这确实反常,他终于转头:「再回长平宫看看……」

「陛下,陛下,奴才终于找见陛下了!」

一个太监匆匆扑倒在朱冉期面前:「小皇子出宫骑马摔伤了腿,申贵妃急得直哭,只求您过去主持大局呢。」

说罢便砰砰磕头。

朱冉期的御驾如急火流星般飞到了安华宫。

下轿撵时,他甩开搀扶,快步向前揽住跪在宫门口哭泣的申贵妃,急声关切:「明琮怎么样了?爱妃勿急,有朕在呢。」

申贵妃引他来到床前,他便俯身细细打量朱明琮的伤,又叫来太医仔细查问。

末了,还给朱明琮捻了捻被角。

「明琮,现在可觉得好些?」

朱明琮***着开口:「父皇,儿臣不要紧。」

说着不要紧,却夸张地倒抽了几口凉气。

「怎么摔的?」

「……儿臣不该听王大将军挑唆去骑那匹大马,都是儿臣的错。」

朱冉期面色一冷。

其实他已从暗卫处得知,是朱明琮闹着要去郊外骑马,王大将军苦劝不住。

最后下马时,又自己从跪着的太监背上滚下来。

也就是擦破了一块皮,还嚷着要让劝阻自己骑马的王大将军喝一壶。

他到底关心则乱,只是眼见为实后,却恼火起来。

「明琮,你说实话,真的是从马上摔下来了吗?」

朱明琮呆了一下,瞬间忘记了装疼:「父皇您说什么?」

朱冉期一脸严肃:「我大月朝君王,天子守国门,君王死社稷。

「你若这么无用,实在是不适合做皇子。」

说完,他便起身要让太监拟旨。

朱明琮顿时慌慌张张地从床上爬起来,扑通磕头:「父皇,儿臣错了,求父皇三思!」

这时候,他的腿脚好得比受伤前还利索。

申贵妃连忙赶来,一脸的眼泪:「陛下,陛下如果要赶走明琮,不如把臣妾也一起赶走吧!」

她也跪在地上磕头,还不断咳嗽。

「咳、咳、咳。」

朱冉期低头看了看申贵妃瘦弱的身体,脸上浮现出不忍来。

他把申贵妃扶了起来:「爱妃,你又何必如此自苦?」

申贵妃顺势躺进朱冉期的怀里,柔声啜泣:「都怪臣妾福薄,若是臣妾能为陛下生下一儿半女,又怎会如此护着明琮?」

朱冉期抚着她的头发,一言不发,但也摆手不让太监拟旨了。

申贵妃又抬起头来,缓缓回忆起来:「当年夺嫡之争险象环生……

「为了保护陛下,您的一饮一啄臣妾都亲自为您试毒。

「正是因为中了毒,才落得无法生育……

「而那个宫女,却在您醉酒之时趁机诓骗于您,这才生下那个孩子。

「每每想到您终有一日要宠爱那个心术不正之人的孩子,而疏远我……

「我都痛不欲生……呜呜……」

她抬袖掩面,肩膀颤抖个不停。

她就是这样,一遍一遍地在朱冉期面前强化我母亲心术不正的形象。

一遍一遍提醒他我只是一个意外的贱种。

朱冉期又一次被她打动了。

他沉默了许久,最后抚着申贵妃的背叹道:「爱妃,你放心。」

申贵妃这才停止了啜泣,抬头看着朱冉期,像柔弱的牵牛花追着太阳一般。

我看着她精致脆弱的脸,内心毫无波澜。

我与她,并不是第一次照面。

十四岁那年,王皇后生了重病。

太医说王皇后药单里最重要的一味药,都被贵妃娘娘私藏了,不肯拿出来。

我只好自己去求她给药。

敲开安华宫的们,传说中的申贵妃娘娘待我格外地亲厚,对我嘘寒问暖。

「明月可真漂亮,若是我女儿就好了。」

她笑眯眯的。

那一刻我有些愧疚。

贵妃娘娘求子若渴却一直不能得,而宫女所生的我,却长这么大了。

我的存在,一遍一遍提醒她,无法做母亲的痛。

但她显得体贴大度,听说我来求药,连忙唤人来,不仅给了药,还把珍藏的人参、雪蛤统统给了我。

那晚,王皇后好起来了,申贵妃却病倒了。

朱冉期怒气冲冲地闯进长平宫,责问王皇后仗势欺人,抢走了他爱妃的救命药。

连一点都不肯留给她,害她差点命丧黄泉。

她只剩一口气了,还伏在他的膝头为我求情。

「虽说……那孩子的母亲是个坏的……

「但臣妾想……她与我无冤无仇,总不至于要臣妾的性命……」

朱冉期天子一怒,血流漂杵。

医治皇后的太医被流放,抚养我的老宫女嫲嫲被杖毙。

老宫女嫲嫲从一开始的痛叫到***,到无声无息。

我的心像是被被针扎到麻木。

我只能一遍一遍磕头:「我没有抢药。」

「我没有。」

咚、咚、咚……

磕了多少个头,我已经数不清了,只知道头破了好大的口子,血流到眼睛,又和着眼泪流到嘴角。

朱冉期坐得离我远远的,双手交叠在胸前。

他嘴角勾出冷笑,高高在上地讽刺着我:「以为犯了错只要跪着就会被原谅吗?跟你那心机深沉的母亲一模一样。」

我呆了一呆,看着他冷峻的脸,决然擦了擦血,伸手为老嫲嫲合上了眼。

对于不愿意理解你的人,做多少,都是徒劳。

老嫲嫲被杖毙后的三天,申贵妃就大摇大摆地在御花园里赏花了。

至于她的病为何好得这么快,无人再去追究。

小说《朱冉期朱明琮》 第二章 试读结束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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