赐封旨意下去的那天，锦明公主一把撕掉圣旨，大骂邵麟乱臣贼子。
她放话，绝不雌伏在杀父仇人身下。
我闻言，倒是对她添了一分敬意。
前朝后宫风言风语，邵麟抹不开面子，只得将她关进了关雎宫。
时隔半月，他难得来了坤宁宫陪我用午膳，席间温声软语，体贴不已。
我淡声笑着，只等他开口。
“婉婉，”邵麟牵起我的手，踟蹰开口，“你替我去劝劝锦明，可好？”我没有多问，利落起身行礼，“遵旨。
”像是没料到我完全不吵不闹，邵麟面露讶然，审视的目光将我从头看到脚，“婉婉，你好似变了一个人。
”“陛下多虑了，”我静立在原地，眼睫微压下，“妾只是尽好皇后职责，替皇上分忧。
”邵麟定定看着我，嘴角动了动，终是什么也没说。
我独自去见了锦明。
她身子越发瘦削，一袭素净白衣，空灵飘逸，落在她身上更衬出了几分仙气。
锦明自是不待见我的，毕竟我也是她的仇人之一。
我在关雎宫待了不过半柱香时间，只问了她两个问题，便开门离去。
一推开门，邵麟就立在院中，瞧他紧张的神色，像是怕极了我会加害他心爱之人。
我面无表情行礼，大步与他错身而过，不知何时起，我们已经形同陌路，走向了不同的方向。
当夜，锦明服毒自戕。
邵麟疯了般，连夜将太医院所有太医召来为其诊治，辰光殿的灯火亮了整宿。
锦明死里逃生的那日，她得封贵妃的旨意同时晓谕六宫。
劝诫邵麟的折子雪花一样飘进辰光殿，统统被他扔进了火堆。
失而复得，恐怕此时锦明要这皇后之位，他都会来同我商议。
墨香气得早晌都未吃，“奴看她就是故意的，演这么一处，骗得陛下心软头昏。
”“聪明，也豁得出去，”我躺在小榻上看书，心中平静无波，“是她应得的。
”传闻锦明经历九死一生，被皇上诚心所感，已经放下芥蒂，两人重归于好。
一时间，她荣宠加身，成为后宫第一人，风头远远盖过我这个皇后。
岑越诸人为我不平，被邵麟连连申斥，我不得以寻了个空，召集他们喝了顿酒，安抚一番。
酒意上头，我扶着墨香的小臂，徐徐往坤宁宫散步而归。
靠近坤宁宫的偏僻宫道上，我又一次撞见了锦明，她跪在墙根处，面前燃着一个火盆。
闻声，她只冷冷瞟我一眼，又继续往盆里扔元宝。
“大胆！竟敢于宫中私自行祭奠之事！”墨香喜于抓住了她的把柄，兴奋道，“待我们娘娘禀告陛下，定要治你重罪。
”锦明不屑地扯了扯嘴角，恍若未闻，手上一刻不歇。
她在祭奠谁，显而易见。
我直直盯着那团火，火光映在我没有半分温度的瞳仁里，灼烧了我酒后仅存不多的理智。
“娘娘！”在墨香的惊呼声中，我径直走过去，一脚踢翻了火盆，火舌四处掉落，锦明侧跌倒地，痛呼出声。
嫩白如雪的柔胰上，烫出星星点点的红印，极为碍眼。
“眠眠！”我被一股大力扯开，踉跄着后退，若不是墨香扶得及时，我险些摔到地上。
来得可真及时。
我推开墨香，孤身伫立在夜风里，定定看着他们。
锦明柔柔依偎进邵麟的胸膛，凄声低语，“我只是想烧些元宝……告诉他，如今女儿已嫁得良人，请他安心……我有罪，阿麟你罚我吧。
”邵麟心疼地吻了吻她的手，像是恨不得以身代过，“朕不怪你，亦不会罚你。
”“可是皇后娘娘……”她撩眼，勾唇睨向我。
“赵婉，”邵麟转头望向我，倏地沉下脸，“你如今也贵为皇后了，言行举止怎能这般粗鄙？！”我仰面发笑，笑到身子隐隐发颤，“我一个在土匪窝里混迹过八年的女人，你还指望我和你身边这朵解语花一样？”“皇后何必羞辱人？”锦明嗓音发冷。
“羞辱？你管这叫羞辱？”我眨了眨眼，转向面色铁青的邵麟，“不如你来告诉你怀里的娇娇，什么叫真正的羞辱。
”“够了，赵婉！”邵麟不耐地移开目光，“不过陈年旧事，我已经将皇后之位许给你了，你到底还要挟恩图报到几时？”挟恩图报，原来他是这么看我的。
眼底积蓄的泪将落未落，我抹了把眼，一步一步走向他。
“为了让你填饱肚子，我不惜跟小人下跪，你骂我膝盖是软的。
“为了让你活命，我被一群畜生按在泥里轮番糟蹋，你嫌我身子是脏的。
“我双手沾血，我算计人心，才亲手将你送上高位。
”我逼近邵麟面前，目光灼灼地盯着他，“若我真要挟恩，区区皇后怎够？”“不如将这皇位换我坐如何？！”“你放肆！”邵麟激红了眼，狠狠一巴掌甩过来，我脸偏向一边，热意含混着酸苦滑入唇缝。
阿娘，我不想撑了。
您的恩情我就还到这儿了，行吗？8我请岑越起草了废后诏书，亲去辰光殿求见邵麟。
“你这又是耍什么花招？”他沉着脸，将诏书掷在我脚边，“若想以此威胁我惩罚眠眠，我劝你趁早死心。
”见我一脸古井无波，他叹了口气，又软下声音：“朕是皇帝，不管是为了制衡前朝还是别的缘故，本就会有三宫六院，多一个锦明碍着你什么了？你一向识大体，不该这样跟我闹脾气。
”他以为我醋了，自请废后不过是以退为进的招数，想来是我从前对他一味纵容忍让，不离不弃，他未曾想过有别的可能。
我平静地捡起诏书，再次递到他面前，“邵麟，如今你既得天下，身侧亦有爱人相伴，阿娘泉下有知足以安心，我应该功成身退了。
”邵麟肉眼可见的僵住，眸底闪过愧疚，我无视，继续开口：“我自问没有对不起你，没有对不起邵家，能做的都做了，我如今什么都不要，只求一个自由，从此天高路远，各自珍重。
”“什么意思？”邵麟不可置信地抬头直视我，“你要离开我？”“朕说过，你是皇后，无人能——”“我不稀罕。
”我面无表情地打断他，“我只要离开。
”犹如数年前撕掉和离书那般，他又一次撕掉了废后诏书，将我悄悄软禁在坤宁宫内，对外只说我病了。
岑越偷偷跑来看我，问我要不要把事情闹大，当初的起义军遍布如今的权力机构，其中多有受我恩惠之人，若是他们联合向邵麟施压，定能救我出去。
我及时止住他，邵麟已经不是当初的邵麟，突如其来的权力和欲望淹没了他，一个皇帝绝不会容许任何人威胁他的权威，我不能再让这些兄弟为我犯险。
为了显得逼真，太医院日日往坤宁宫送汤药。
我着人看过，虽是滋补的参汤，可里面却添了一味助孕的药。
普通女子吃倒也无碍，不过是益气补血，对于我，却是直喇喇的羞辱。
邵麟一改常态，夜夜到坤宁宫就寝，他看我的眼神里是藏不住的焦躁，像是他肯不计前嫌来哄我已是天大的恩赐，他指尖漏下的施舍，我得忙不迭跪地谢恩才是。
“婉婉，我会给你个孩子，你在后宫有念想有依仗，就不会胡思乱想了。
”他倾身压过来时，身上裹挟着浓郁的合欢花香，像是生怕我不知道他才从谁的床上起来，我忽地一阵恶心，大力推开了他。
许是我眼里的排斥刺到了他，邵麟黯然垂眸，挺括的背脊在暗色中有些塌陷。
许久，久到我都快睡着了，忽听他轻声呢喃，“姐姐，你从前不会这样对我。
”我闭上了眼睛。
我们就这样僵持着，夜夜同床共枕，却回回同床异梦。
直到墨香倒在我怀里，吐血不止。
我踏不出宫门半步，只得慌张地叫守卫去找太医。
可惜太医没来，却等来了锦明。
她看了看我，像是有些失望，“不用挣扎了，这毒天下无人可解，不然前朝最受宠的虞贵妃也不会那般香消玉殒了。
”“真可惜啊，死的居然不是你。
”她翘着下巴，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我，“浪费了那么珍贵的药材香料。
”我缓缓抬眼，看向她快意的双眸，“补药无毒。
”“补药无毒，合欢花的香料也无毒，可两者加在一起便是剧毒，你能打仗杀敌，却不知这后宫的龌龊伎俩。
”补药是我赏给墨香吃的，邵麟沾满合欢花香的衾被衣衫都是墨香拾掇的，是我害死了她。
“你胆大如斯，就不怕我杀了你？”我目光冰冷，看着她如同看着一个死人。
锦明捋了捋袖口，漫不经心道：“我一个弱女子自然胆小，不如你来猜猜——“这些都是谁的主意？”9岑越带着陈锋闯进来时，我仍跪坐在地上，紧紧抱着墨香。
冰冷的石砖上，氤氲着大片大片的血迹。
“赵婉！”“婉姐姐！”他们想来扶我，却又在触及我死寂的眸光时，不敢动作。
“婉姐姐，我带你走，这***皇宫我也不待了！”陈锋的命是我从尸山火海中救出来的，顶高个莽汉却格外依赖我。
“我不走了。
”我低低开口，“既然他如此舍不得我离开，那我便彻底留在这儿吧。
”岑越惶惶不安，在我身前蹲下，“赵婉，发生了什么事？”“岑夫子，你知道吗？”我弯了弯唇，凉凉发笑，“我对一个人的好，竟会变成对另一个人的催命符，墨香是我害死的。
”锦明告诉我，邵麟极为忌惮我在军中的威信，怕一旦放我离开，我会再次篡权造反，所以他要将我留在他眼皮子底下，不管用什么办法。
“他再爱你，也抵不过对失去权势的恐惧，这小丫鬟不过成了你的替死鬼。
”锦明向来谪仙般的面容上，如今尽是癫狂，“我总算没让父皇失望。
”“所以，这就是你对我那两个问题的回答？”我仰面看向锦明，木然启唇。
当初邵麟命我去劝解锦明，我只问了她两个问题：“想报仇吗？“一哭二闹三上吊，便是你报仇的方式？”我让她想好了，活着回答我。
如今她便立在我跟前，一字一顿告诉我答案：“你们虐杀我父皇，夺走我的一切，我要你两人怨恨离心，内斗至死，方可慰藉我父皇在天之灵。
”我无法站在道德制高点，去批判一个为父报仇的女子。
命运毫不讲道理，将无辜的人都卷入其中，但我也不是圣人。
改变不了过去，只能解脱未来。
正如我告诉过墨香的，我死那日，便是与他两清之时。
我拥紧怀里渐渐冷掉的墨香，再开口时，嗓音里已没有半分起伏：“告诉邵麟，赵婉已死于今日。
“你亲自去，”我掀眼，眸光冷然地盯着陈锋，“务必当面一字一句，亲口告诉他。
”坤宁宫一夜大火。
昨日种种尽成灰烬。
10邵麟端坐在龙椅上，胸口骤然发紧，忍不了一阵急咳。
明贵妃忙上前轻拍他的后背，另一只手捏着绢帕捂在他唇上，温声细语抚慰着。
御林军统帅陈锋领着两个侍卫，大步踏进殿内，单膝跪下，沉声禀告我的死讯。
有一瞬间，殿内死一般的寂静。
“你在胡言什么？”邵麟霍然大怒，握着龙椅的手背青筋直冒，“你可知污蔑当今皇后是死罪。
”陈锋放下拳，锐利的目光直射向他，“坤宁宫的大火烧了一夜，陛下难道未曾听闻？”“都是妾的错。
”明贵妃欠了欠身，低眉顺眼，“昨日陛下身子不适，吃了药睡得沉，是妾下令，无论何事都不要打扰。
”邵麟恍若未闻，半分余光也未分给她，只兀自摇着头。
“不会的，朕不信，她不可能会死……”“陛下——”未及明贵妃上前，邵麟猛然间捂住胸口，一口腥甜喷出，洒在地上的血迹竟隐隐发黑。
锦明盯着那摊发黑的血，脸上的顺从渐渐撤去。
她一寸寸挺直腰背，对上邵麟惊怒的神情，松快地扬起唇角。
锦明道：“这么快就被发现了啊？我只当还能撑一阵子。
“这毒只有在人情绪崩塌、肝肠寸断时才会引发……看来你比想象中更在意赵婉，那她也算是死得其所了。
”“***！”邵麟喘息声愈粗，眸底泛起猩红，“我待你这般好，甚至不惜屡次拂逆姐姐的意思，你竟给我下毒？”“陛下何苦明知故问，”锦明捂着手绢，轻拭掉嘴角同样暗色的血迹，为了给邵麟下毒，她不惜自己也中了毒。
“你们杀我至亲，屠我族人，我若还对你生情，那我成什么了？怕是还不如一只畜生。
“还好赵婉死得快，不然我也不会放过她，我与你们——”锦明顿了顿，目光阴鸷地盯着邵麟，“本就是不死不休的关系。
”“不许胡说，她没死，我的姐姐不会抛下我，她心性坚韧，与你天壤之别，绝不会做出自戕之事。
”“是吗？只是未到心死之时吧，若是我告诉她你想杀她呢？”锦明凄然勾唇，眸底迸发出奇异的亮色。
她笑着说出毒计，“那助孕的补药，助兴的合欢花，你以为是与她复合的手段，却不知两者共用会变成要她命的毒药，而她——“以为是你忌惮她，所以要她的命，她那样爱你，你要什么她不双手奉上？”“蛇蝎贱妇！是我瞎了眼。
”又是一番血气上涌，邵麟紧紧按住胸口，怒视着锦明，从牙缝里冷冰冰挤出一句话。
“你以为我对你是真心吗？不过一个玩物罢了，我心爱之人从来只有我姐姐赵婉，她才是我妻子。
”锦明身子一滞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意，片刻后，她轻笑启唇：“那就好。
”一系列变故后，陈锋很快从震惊中清醒过来，再次出声，“陛下，皇后娘娘临死前有遗言交代。
”“是什么？”邵麟直起身，险些语无伦次。
陈锋垂着头，不知怎的，又一言不发。
“你说！她到底说了什么？”邵麟一急，踉跄几步扑上前，握住陈锋双肩的那刻，一把长剑瞬间插入了他的心窝。
同样的场景一年后再次上演。
锋利的长剑将明黄色的龙袍对穿而过，抵着他一步步后退，直到他瘫倒在龙椅上。
我身着侍从衣服，缓缓抬起脸，直面邵麟龟裂的面容。
“对不住，如今天下易主，你必须死。
“要坐稳皇位，就绝不能留下前朝隐患，姐姐教过你。
”在看清我面容的一瞬，那双原本想要抵抗的手滞在了半空。
一时间，邵麟的神情由震惊，到难过不解，最后只剩下愧疚，“姐姐。
“你还活着。
”邵麟的黑眸闪着亮光，表情仿若稚子，“太好了。
”“阿麟，既然你强要我留下，我就遂了你的心愿。
”我眼眸如冰，看向他的目光平静无澜。
“只是若我要彻底留在这深宫，就不可能做个永生依附你的菟丝花，这个皇位我比你更适合。
”“婉婉……姐姐……幸而你没事。
”血从剑下蜿蜒而下，他笑了笑，猛咳几声。
“这龙椅你要坐便拿去坐吧，你自小样样强过我，我嫉你慕你，更怕你，若不是身为女子，这皇位如何轮得到我。
”我垂眸，长睫几不可察地轻轻一颤。
“我好后悔，姐姐……若我告诉你，我早已后悔，你会不会嘲笑我，可我已经做错太多，回不了头了。
“姐姐，其实在这世上，我独爱——”长剑倏地拔出，斩断了他未尽的话。
邵麟眼珠遽然凸起，一眼不错地盯着我，眸底弥漫起无尽的眷念，可惜喉咙咕咕冒着血泡，再也出不了声。
我眉眼冷冷，没有一丝动容。
俄顷，我轻移目光，看向一旁静立的女子。
锦明缓缓脱簪，匍匐朝我跪下，“锦明但求一死，求皇上成全。
小说《邵麟赵婉》 第三章 试读结束。
